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鹤见祐辅|自以为是
作者|鹤见祐辅(1885年-1973年11月1日)
日本大正・昭和期的政治家、评论家、小说家,自由主义者,先后担任众议院、参议院议员,厚生大臣
一
先前,在一个集会上,我曾经发表自己的意见,指出俄国文学在日本的风行,并且说,此后还希望研究英文学的稍稍旺盛。对于这话,许多少年就提出反对论,以为我们有什么用力于英文学和俄文学的必要呢,只要研究日本文学就好了。岂不是现有着《源氏物语》和《徒然草》那样的出色的文学么?有一个人,并且更进一步,发了丰太阁(译者注:征朝鲜的丰臣秀吉)以来的议论,说:与其我们来学外国语,倒不如要使世界上的人们都学日本语。这和我的提议,自然完全是两样看法的驳论。但这类的说话,乃是这集会中的多数的人们的意见,而且竟是中学卒业程度的年青人的意见,却使我吃惊很不小。我于是就想到两种外国的人种的事情。
二
凡有读过北美合众国的历史的人,都知道这地方的原先的旧主人,是称为亚美利加印第安这一种人种。这原先的故主,渐渐被新来的欧洲人所驱逐,退入山奥里面去,到现在,在各州的角角落落里,仅在美国政府的特别保护之下,度那可怜的生活了。人口也逐渐减下去了,也许终于要从这地上完全消失的罢。
思想·山水·人物自以为是然而这印第安人,不独那相貌和日本人相像,即在性格上,也很有足以惹起我们同情的东西。这是我们每读美国史,就常常感到的。
他们是极其勇敢的人种。在山野间渔猎,在风霜中锻炼身心,对于敌人,则虽在水火之中,也毫不顿挫地战斗。而且那生活是清洁的。男女的关系都纯正,身体的周围也干净。尤可佩服的是他们的厚于着重节义之情。曾经有过这样的故事:
有一回,一个印第安的青年犯了杀人罪,被发觉,受了死刑的宣告了。他从容地受了这宣告之后,静静地说:——
“判事长先生,我有一个请求在这里。你肯听我么?这也不是别的事。如你所知道,我的职业是野球。所以我为着这秋天的踢球季节,已经和开办的主人定约,以一季节若干的工资,说定去开演的了。倘我不去,我们这一队看来是要大败的。我的死刑的执行,不知道可能够再给拖延几个月不能?因为我的野球季节一结束,我就一定回来,受那死刑的执行的。”
可惊的是判事长即刻许可了这青年的请求了,然而更可惊的是这印第安人照着和兴办主人的约,演过野球;其次,就照着和判事长的约,回到那里,受了死刑的执行了。
将这故事讲给我听的美国人还加上几句话,道:——
“唯其是印第安人,判事长才相信的。因为印第安人这家伙,是死也不肯爽约的呵。”
四
这些话,使我想起各样的事来。对于骗了具有这样的美德的印第安人,而夺去那广大的地土的亚利安人,发生憎恶了。然而较之这些,更其强烈地感触了我的心的却还有一件事,就是:如此优良的人种,何以竟这样惨淡地灭亡了呢?
博士的回答可是很有味:——
“我想,那就是印第安人所具的大弱点的结果罢。是什么呢,就是arrogance(骄慢)。他们确信着自己们是世界唯一的优良人种,那结果,就对于别的人种,尤其是白色人种,都非常蔑视了。那蔑视,自然也很有道理的。因为从德义这一面说起来,白种确是做着许多该受他们轻蔑的事呵。然而那结果,他们却连白种所有的一切好处都蔑视了。譬如,对于白种的文明,一点也不想学。尤其是对于科学,竟丝毫也不看重。无论什么时候,总是生活在自己的种族所有的传统的范畴里。于是他们也就毫不进步了。这也许就是他们虽然是那么良好的人种,却要渐就灭亡的最大的原因罢。”
我觉得即刻恍然了在人类的生涯中,最可怕的,就是这骄慢的自以为是。当这瞬间,这人的发达就停止,这民族的发达就停止了。
五
但是,在这里,又有一个可以作为和这完全相反的例子,这就是犹太人。
我于犹太人感到兴味,是从五年前寓在亚美利加的时候起的。就因为西洋人之间的犹太人排斥的状态,牵惹了我的眼,于是也就想到何以要那么排斥的缘由了。
例如:和犹太人是不通婚姻的。假使有女儿一意孤行,和犹太人结了婚,亲戚就和她断绝往来。在自己的家里,决不邀犹太人吃饭。好的学校里不收犹太人。好的俱乐部,无论如何决不许犹太人入会。好的旅馆里不要犹太人寄寓,帐房先生托故回绝他;因为知道要被回绝的,所以犹太人自己也不去。还有这么那么,竖着禁止犹太人的牌子的地方,那数目也不止一二十。并且在谈话之中,一到形容那不好的事物,一定说,“像犹太人那样”之类。所谓深通西洋事情的人们,便也学了这西洋人的“犹太人嫌恶”,来说犹太人的坏话;而于犹太人何以那么坏的原因,是不查考的。 [19]
我觉得弥漫在这世界上的犹太人排斥的感情,委实有点奇怪,便一样一样地研究了一通。每遇见人,也就去询问。询问的结果,我所感到的是虽然个个都异口同声地说道犹太人坏,而于犹太人究竟为什么坏的理由,却并不分明地意识着。有的说是因为没有信义;有的说是因为宗教上的反感;有的说是因为一沾到钱财上,就无论怎样的苦肉计都肯做的缘故;有的又说是因为没有社交上的礼仪,使人不愉快的缘故。但是,如果这些都算作理由,则不但犹太人如此,有着同样的缺点的人种另外也很多。
将这事去问犹太人,可是有趣了。他们都以为这是基督教徒对于犹太人的优越性的反感。
那么,使我们毫无恩怨的第三者静静地观察起来,究竟见得怎样呢?上述的理由,也都可以作为大体的说明的。宗教上的争斗,也是二千年以来的反感罢;钱财上的争斗,也是歇洛克以来的长久的传统罢。但是,总还不止这一点。人种间的反目,是并不发端于那些思想上的原因的。一定还在更浅近的处所。
作为这浅近的,根本的原因的,我却发见了下列的事。这是和各样的犹太人交际之后,因而感到的。那就是:犹太人的集团性。
认识一个犹太人,一定就遇见他的许多朋友;请一个吃饭,一定有许多同来;试去访问时,一定有许多犹太人聚在一起。
这就如水和油了。在亚利安人种全盛的今日,而犹太人却就住亚利安人种中寄食,又不像别的人种那样,屈从于亚利安人;就是昂昂然自守着。而且在各方面,又每使亚利安人有望尘莫及之观。单是这些,倒还没有什么。而这显然异样的犹太人,却又始终单是自己们团集着。况且因为总度着犹太人特别的社会生存,所以确也讨人厌的。不独此也,这人种的通有性,又是进击底的;不肯静止,接连地攻上来。麻烦,可怕,不可亲近,难以放松。于是亚利安人也越加生气了。
七
那根本的原因,究在那里呢?那是明明白白的,就是在犹太人中的唯我独尊底的气度。他们从尼布甲尼撒大王以来,历受着世界的各样的人种的迫害。倘是弱的人种,就该早已灭亡了,而他们却以独自一己的强的精魂,应付了这几千年的狂涛怒浪。这就是他们的优越的性格之赐。
因此,对于这无论怎样迫压而终不灭亡的民族本身的强有力的信仰,就火一般燃烧着。大概,大家都以为在哈谟人的全盛期,在撒马利亚人的全盛期,都未灭亡的他们,也没有独在现今亚利安人的全盛期,就得屈服的道理的。
所以他们就如绝海的孤岛一般,将自己的文明的灯火,守护传授下来。即使周围的文明怎样地变迁,他们也紧抱着亚伯拉罕和摩西的传统,一直反抗到现在。
八
那路径,在或一意义上,和亚美利加印第安人是同一模型的。都是守住自己,不与周围妥协;都是唯我独尊。
但是,为什么一种亡,一种却没有亡呢?这明明是因为智能的优劣的悬殊。犹太人是历史上罕见的优越的智能的所有者,所以他们能够五千年来守护了自己的孤垒。
然而那非妥协底的性格,常常与当时的主宰民族抗争,造着鲜血淋漓的历史。所以归根结蒂,也就和印第安人一样,除了征服别的人种,或者终于被别的人种征服之外,再没有别的路。假使犹太人竟不改他现在的非妥协底态度。
到这里,我要回到议论的出发点去了。日本人始终安住在《源氏物语》和《徒然草》的传统中,做着使日本语成为世界语的梦,粗粗一看,固然是颇像勇敢的,爱国底的心境似的。但其中,却含有背反着人类文化的发达的,许多的危险。
我们的祖先,成就了“大化改新”的大业,安下日本民族隆兴的础石了。这就是唐的文明的输入,摄取,包容。从此又经过了长久的沉滞的历史之后,我们再试行了“王政维新”这一种外科手术,才又苏醒过来。这就是西洋文明的流入,咀嚼和接种。然而这先以“尊王攘夷”开端的志士的运动,待到尊王之志一成就,便忽而变为“尊王开国”的事,是含有无穷的意味的。
以一个民族,征服全世界,已经是古老的梦了。波斯,罗马,蒙古,拿破仑,就都蹉跌在这一条道路上。然而摄取了世界的文化,建设起新文明来的民族,却在史上占得永久的地位的。蕞尔的雅典的文化,至今也还是世界文明的渊源。
我们也应该识趣一点,从夸大妄想的自以为是中脱出只要研究《源氏物语》就好之类的时代错误的思想,出之青年之口,决不是日本的教育的名誉。我们应该抱了谦虚渊淡的心,将世界的文化毫无顾虑地摄取。从这里面,才能生出新的东西来。
一九二三,八,十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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